当兽的领袖开始沉睡时,纳威尔人便明白,又一场迁徙就要开始。兽的领袖从沉睡中苏醒的那天,族人便一路向南行进。漫漫长夜自云端降临,第一片雪花飘落在纳威尔族人的脚步之下,寒冬就要来临了。采集者沿途一路采摘彼岸花,在漫无边际的平原上,这是证明我们前行的唯一方法。当平原上的花被采集一空时,兽的领袖就将迈向死亡。这是它的宿命,不管医疗者如何照料,它也一定会随着秋日一同死去。兽一旦死去,风暴就会在兽的体内孕育、诞生,只消七日,大风雪就会降临。
“大风雪?那一定很有趣。”阿雷把毛衣上的线头拉得很长,用它来逗雷纳萨,小兽被逗得咕咕叫,“如果大风雪来了的话,我就能建一座超大的雪城堡。”
“胡闹!”奶奶抬手想要打阿雷,被阿雷笑嘻嘻地躲了过去,“大风雪袭来的时候,连国王的城堡都会被摧毁得不成样子。”
纳威尔人享受了安逸又愉悦的漫漫长夏,我们已经有十四年没有进行迁徙了。孩子们从来没有感受过大风雪的恐怖。大风雪遮天蔽日,哪怕是没有风没有雪的日子,地上的积雪也会蒸腾出白茫茫的雾气。天地茫茫一片,浑然一色,什么都有,又什么都没有。没有人知道大风雪会持续几个月。但我们唯一知道的是,当大风雪停息时,族人便抵达雷纳萨河了。而从雷纳萨河往南走数公里,我们便到了漫漫旅途的终点,英雄城。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是说大风雪,什么都看不到,我们要怎样才能明白自己该往何处去呢?”我问奶奶,一边用手抚摸着妲娅的鬃毛。小兽正伏在我的膝盖上熟睡。它的毛还没有变成金色,是一种透着粉嫩的淡蓝色。
“兽会指引我们。旧的兽领袖死了,新的兽领袖就会诞生。大风雪一旦开始,英灵殿就会吹响英雄号角。纳威尔英雄雷纳萨死去后,他的兽长出的角被做成了英雄号角。从风暴纪开始,英雄号角就一直呼唤并指引着兽穿过大风雪,抵达英雄城。”
“我不怕大风雪。”阿雷抱着雷纳萨站了起来,他把小兽举过头顶,小兽拼命地摆动着爪子想要挣脱,“而且啊,如果说花被采没了就会有大风雪的话,那我们不要采花就是了。不采花的话兽的领袖就不会死去,也就不会有大风雪了,不是吗?”
“这只是个传说!”奶奶皱着眉头,把手里的杯子重重地砸在桌子上,“威娅,你把阿雷带出去,我想要清静一会睡会儿午觉。”
秋日的午后到处弥漫着漂浮的淡淡金色,风从南方的群山轻巧走来,把草吹的窸窣作响。草原一望无边,绿色的地平线笔直地向四周扩散,唯在南方有隐隐约约的隆起。
雷纳萨撒疯似地在草地上打滚。而妲娅则还是一副睡眼蓬松的样子,正耷拉着头在打瞌睡,口水从微启的嘴巴里流了出来。
“你又惹奶奶生气。”我趁阿雷出神的时候拧了一下他的耳朵。
“啊——”阿雷一声惨叫,他恨恨地瞪着我,“都说了只是个故事嘛,是奶奶太当真了!”
“奶奶是采集者的老师,你这样说什么‘不要采花’的话她当然会生气啊。”
阿雷一脸的忿忿不平,他瞪着眼睛想要报复我。“雷纳萨,快去咬她!”阿雷冲远处的雷纳萨喊道。
小兽甩着舌头飞跑过来,在阿雷脚踝上咬了一口。
“啊——”又是一声惨叫,“快松开我,你这个混蛋!”
阿雷蹲下身子去检查脚踝上有没有伤口。他抬头用手指着雷纳萨的额头骂道:“怎么这样?”小兽歪了歪头看着他。他伸手去抓小兽,但雷纳萨矫健地躲开了他,逃之夭夭。
“没受伤吧?”我问他。
他又搬起自己的腿检查脚踝,“牙齿还没长出来,如果它比现在大一岁的话,我的脚就没了吧。”
“啊……好困扰啊,怎么都长不大。”阿雷一屁股坐在草地上,我也在他身旁坐下。
“多带他们来晒太阳就好啦。”妲娅睡得很香,毛茸茸的脑袋靠在我的腿上,我伸手去挠它软软的肚子,小兽毫不在意地抖动着爪子,发出满足的咕咕声,“小兽如果多晒太阳话,毛发就能更快变成金色呀。”
“我才不要雷萨纳变成金色呢。”阿雷双手把身子撑起来,“雷萨纳最终会长出超帅的一身火红色的毛,它会变成兽的领袖,指引着族人穿过大风雪,就像英雄雷纳萨一样!“
我扯住阿雷腰上的束带,一把把他拽倒在地上:”可没听说过有哪只兽的领袖会咬自己的饲主。“
“你死定了!”阿雷吼着把我推倒在地上,我看准时机奇袭他的肚子。
他最怕痒,我两只手抓住他的肚子挠个不停。阿雷笑得一下子没了脾气:“饶了我吧!”
“就你还想打我?还敢不敢?”我更起劲地挠了起来。阿雷连连求饶,笑得话都说不清楚:“开玩笑的……当然不敢呀……快住手,饶了我吧!“
雷纳萨正在不远处的草丛里追一只蝴蝶,妲娅还在睡觉。阿雷从我手里挣脱出来,边逃跑边冲我做鬼脸,但是他突然被什么东西绊得踉踉跄跄差点跌倒。秋日的薄暮自橘黄色的天空轻盈地落下,整片草原被浓郁的八月笼罩。太阳垂在南方群山最西侧的山头上,隆起的地平线变得模糊,和天空融为一片。
我们此行似乎将前往天的彼岸。
刚刚迈进九月,夏天的酷热就倏然消逝了。风开始变得微寒,天高云淡,空气像是被洗过一般的清明澄澈。南方隆起的地平线如今也变得清晰具体,从轮廓再到模糊的虚影,而现在已经能看到群山的明确模样了。
第一场霜在九月第二个日曜日的晚上落下,等到第二天的早上,草原上已经灰白一片。
“今年的霜比以往来得要没力气呀。”奶奶弯下腰用手摸了摸草上结的白霜,“看来今年的大风雪是要遭不少的罪哟。”
“这次的草大多都是倒向东南,这样看的话风是从西边吹来的吧。”披着灰棕色兽皮戴着暗绿色的方形战士帽的一个男人这么说。他的脸色看起来有些低沉,杂乱的胡茬似乎很久没有修建,乱得像是群山里高低不一的杂草。
“那一年也是这样……”他出神地望着西方的某个点,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但那个地方似乎什么都没有,我目力所及处只有一条清晰明了的地平线横亘在世界尽头,将天与大地毫不犹豫地分割开来。
“安德鲁老师,阿雷那孩子以后还要拜托你了。”奶奶直起身子,同样也向着男人目光的方向看去,“那孩子顽皮的很,怕是会给你添不少的麻烦。”
“啊……不会。”男人似乎有点心不在焉,“那个孩子蛮有斗志的,说不定能成为一个伟大的战士。”他把帽子摘下来端在右手里,帽子下面是同样杂乱的棕红色的头发。风从西北吹过来,慢悠悠地带来远方淡淡的特别气息,他的棕发随着风而微微颤抖。
他沉默不语地立在风中许久,我感觉气氛似乎变得凝重,淡淡的悲哀在空气中弥漫。
奶奶的一声咳嗽打破了沉默的氛围,我看到男人眼睛里有一丝光转瞬即逝。他把手里的帽子戴回去,棕红色的乱发又被暗绿色的战士帽盖住了。“那么威娅呢?她跟着您做采摘者吗?”他这么问着,和奶奶一起往营地里走,他实在是太高了,并排走在一起时,他足足有三个奶奶那么高。
“我倒是想让她呆在我身边,但她自己想要做一个医疗者。”奶奶说。
“医疗者也很不错,这年头好医生越来越少了。”他冲我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用宽大粗糙的手掌拍了拍我的脑袋,“说不定以后还要靠你来救我呢。”
降霜之后气温骤降,采摘者们加快了采集的速度,族里没有接受职业训练的孩子也被召集起来承担一部分采集的工作。当我和阿雷把中午最后一篮彼岸花送到贮藏者处时,奶奶已经和小兽们在那里等着我们了。
”做得很不错。”她笑着夸奖我们,“来,奖励你们一点好东西。”
可可的香味随着氤氲飘散的乳白色热气在奶奶的屋子里弥漫开来。我端起精致的雕花瓷杯,嘬了一口棕色的浓厚液体,一股暖流缓缓滑过喉咙流入体内。
”哇,这可可真香!“我不禁赞叹道。
”这是庄园地产的可可。“奶奶说着,把银色的茶壶放回炉子上,”这是前不久南方的商人们带来的,现在天气冷了,商人们不会再北行了。所以说在到达英雄城之前,你们就只能喝彼岸花叶泡的茶了。要珍惜今天这些可可呀。“
”哎呀……我们到底还要再采多长时间的花呀?“阿雷把身子向后仰靠着椅子背,直勾勾地往窗外看。南方群山在窗户上露出一个清晰的身影。
“我还想快一点去学战斗技术呢。”他说。
“连采摘的工作都做不好,怎么做一个战士?”奶奶不动声色地对阿雷说。
“这有什么关系嘛……”
“战士也好,育兽者也罢,医疗者、维生者、传讯者甚至是贮藏者,他们在你这么大的时候都做过采集的工作。没有采集过程中走这种沉稳和耐心,什么事请都做不成的。”
阿雷撇了撇嘴,喝了一口可可。这时候有人敲响了房间的门:“伊萨老师,贮藏者想要和您谈一下以后祭典的问题。”奶奶应了一声,对我们说:“我去那边一趟,你们喝完了就休息一会,下午还要继续采集呢。”
“好。“我们说。
阿雷的抱怨声随着奶奶关上房门而响起:”整天就摘花摘花,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职业训练呢。“
我跳过去把他的脑袋朝南边扳过去:”看到那边的山了吗?“
”早就看到了呀。“
”那就对了。彼岸花只在平原生长,到了山里采集工作就可以告一段落。老师们就利用这段空闲时间来对年轻人进行职业教育。“
”呀……”阿雷很颓废地瘫在椅子上,“还要好久呀。”
“你不是整天像跟屁虫一样跟在安德鲁老师后面吗,他没有提早教你几招?”我坐回自己的椅子上,双手捧起瓷杯这么问他。
“安德鲁老师让我滚蛋……”他挺起身子,又双手伸直趴倒在面前的桌子上,”他让我好好干活……难道老年人都是这种古板的样子吗?“
我扑哧的笑了出来,很快便变成难以忍耐的狂笑。我一边笑着一边伸手去把他的头发揉成鸡窝,阿雷很不情愿地白了我一眼,又把头深深地埋进胳膊里。
正如奶奶告诉我们的那样,当采集工作结束,族人迈出平原接近群山,兽的领袖的情况也随即急转直下。
医疗组把照料兽的领袖的工作交给实习生,资深的医疗者们在为不日就会降临的凛冬做准备。
这是进山的第五天,我正在试着把几片薄荷混入荆棘水来为兽的领袖调配新的降温药,有人敲响了屋子的门。我抬头一看,是一个女孩子,她右肩上的青绿色的花苞肩章告诉我她是正在实习的采摘者。
”请问威娅在哪里?“她这么问我。
”我就是。有什么事情吗?不好意思,我现在实在是有点忙。“
”伊萨老师想要见你。她让我告诉你,战士组派出的先遣小队马上就要出发了。“
是阿雷,他要出发了。
纳威尔族从英雄纪元开始便形成了不同的职业派别,每一个族人无论相识与否都被共同的某种羁绊所连结,各司其职,像一台有条不紊的庞大机器一样维持着族人千百年来的繁衍生息。战士组、医疗者和采集者是纳威尔数中职业中最古老的派别,我们至今仍恪守英雄们流传的古训。
“唯有真正的战斗才是历练。”这是缔造了战斗组的英雄雷纳萨之言,战斗组而今仍以之为自己的信条,实习生在训练之初就要被要求前往前线执行真正的任务。这当然是危险的,战士组的伤亡率远高于全族的平均水平。医疗者们在私底下开玩笑,说取缔战士组反倒会减少伤亡,因为在大风雪中伤亡者有四分之三都来自战士组。
事实当然不是这样,大风雪肆虐后,整个地面上的地形地势都会被改变。大风雪吹垮了某条山腰小路,或是用脆弱的积雪填满厚厚的河道。纳威尔族在很久之前是有着测绘者这一职业的,但当人们慢慢发现以前的地图往往会带来更惨痛的损失之后,战士组便成了族人在漫漫前路中唯一的眼睛。
我匆忙地把桌子上的药材收好,跟着女孩子去找奶奶。奶奶和安德鲁老师还有医疗组的法梅尔老师正坐在西山口出山的那条路旁边的小屋里,小屋外面已经有不少背着行囊的战士组学员了。年轻的男孩子们一脸兴奋地大声聊天,互相开着粗鲁的玩笑。附近还有一些大人,大概是来送自己的孩子远行的父母,他们的脸色多少有些担忧。
“请来这里。”女孩子站在小屋的门口冲我喊。
“哦,好的。谢谢你。”我一边回答她,一边四处找阿雷,但我没有发现他。
女孩子帮我打开了小屋的门,屋里的炉火烧得正旺,空气里充满着温暖的花茶味道。
“法梅尔老师。安德鲁先生。”我对他们二人抚胸致意。
“实习生的生活怎么样?”法梅尔老师冲我笑,“每天都在和荆棘水打交道,挺无聊的吧。”
“我觉得还好吧。”我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但是兽的首领的状态还是很差。”
“没关系,兽的首领早晚会和秋天一起死去的。我们现在只是尽量拖延这个过程,为战士组在大风雪前争取时间。”法梅尔老师说,“伊萨老师找你来,你的朋友马上就要出发了。”
“阿雷呢?”我问奶奶,“我没有看到他。”
“阿雷在育兽组营地,他正在和雷纳萨说再见呢。”奶奶说。
“雷纳萨要留下来吗?”我问。
“是的。”奶奶说,“直到我们抵达了英雄城,雷纳萨才能和阿雷一起战斗。”
“我想让它和我在一起。它也是战士,我训练过雷纳萨,它会扑,会疾冲。它会帮到我们的。”阿雷半跪在地上,抚摸着雷纳萨淡褐色的毛。小兽抬着头看他,发出委屈的呜咽声,蓝色的眼睛闪闪发亮。
“雷纳萨会没事的。”我也蹲下来,去摸雷纳萨的脑袋,“育兽组的人会照顾好他们的。我也会经常来看它,我保证。”
兽不是纳威尔族人的战斗伙伴,它是他们另一半灵魂的所在。纳威尔的战士在没有抵达英雄城前不会把兽带到战场,因为他们一半的灵魂寄居在兽的体内,如果他们在战场上战死,那么兽是他们能够在英灵殿安息的最后希望。
族人死后,他的兽就会慢慢地在眉心长出角。在英雄城里,司号者们会用彼岸花做成的药水让长出角的兽安详死去。兽死去了,角就会自然脱落。司号者把角制成一支号角,号角吹响,死去的族人就会在号角声的指引下,从荒野来到英灵殿,与他的兄弟朋友一同安息。
如果战士们抵达过英雄城,他的使命便已经完成了。英灵殿会记住他,他也会记住前往英灵殿的路。到时候,他便无需指引就可在死后平安抵达安息之所。所以等到下一次迁徙,他便可以和兽一同战斗。
阿雷把小兽紧紧抱在怀里,小兽轻轻地咬着他的耳朵。入山以后,雷纳萨长得飞快,它现在已经同猪一样大了。育兽组瘦瘦矮矮的实习生曼德尔提醒我们,快到十二点了,战士组该集结出发了。
我很担心曼德尔是否真的能胜任育兽的工作,如果有不听话的兽捣乱,他的身材可能会被兽扑倒在地上爬不起来。
我向他致谢。阿雷还在抱着雷纳萨。我蹲下身子,从他背后抱了抱他。
果然和奶奶说的一样,兽的领袖在进山一个月之后死去了。
法梅尔老师来摸了摸兽的脉搏,摇了摇头,说:“去把这件事告诉长老会吧。”
当晚,长老会召集各组的领导者来开了一个紧急会议,奶奶直到晚上九点多才回家。
大风雪就要在七天之后到来,各组被要求做好准备,迎接大风雪。采集者们要把采集的彼岸花用水清洗,摘除杂叶,以便在兽领袖的葬礼祭典上使用。奶奶为此忙得不可开交。好在医疗组的工作是把采集者们采集的药材清理核查,需要经常和采集者们打交道,我还能借此机会看看奶奶,不过我答应阿雷的事情却没能做到,我很长时间都没有抽出空来去看雷纳萨。
一切都有条不紊,第一场雪也正如预想的那样,在七天的凌晨飘落。早上起来,外面已经是白茫茫的一片。
早上醒来的时候,炉火已经烧尽了,屋子里冷的要命。这间以前的迁徙者们遗留下来的简陋木屋已经年久失修,不知从哪里漏进来的风如同寒流一般纠缠着我,似乎是顽皮小风暴钻进了屋里。
我趴在窗户上往外看,雪已经盖住了整个世界。外面的地面似乎比昨天要高很多,积雪看起来很深。仍然有白色碎屑在往下坠落,偶尔还有树枝被雪压断的噼啪声。
我穿好衣服,重新往炉子里添加木柴,生火煮水。这时候,我听到了一阵咚咚声,有人敲门。
我推开艰涩生硬的木门,漆木的触感冰冷。门打开时击碎了门沿上冰凌,发出清脆的断裂声。
“嘿,好久不见。”外面的男人带着厚厚的帽子,看不到他的脸。他的身边还站着一头兽,
“您是……”我问他。
“是我。”男人把帽子摘下来,抬头看我。
是阿雷。他看上去似乎长高了也长壮了,他的头发乱糟糟的,脸上也长满了胡子。他的右脸颊上有一条浅浅的疤痕,在被冻红的脸上看上去就像是粉红色的小凹槽。从他离开营地前去训练到现在,已经整整一个月了。
“阿雷!”我兴奋地叫着,冲出门去一把抱住他。但是阿雷身上全都是雪,兽皮大衣冰冷僵硬,我被冻得赶紧松开手。
阿雷笑了:“先让我进来吧,你好把门关上,外面太冷了。”
“快进来,我刚把炉子生起来。”
“这个大家伙也可以进去吗?它都告诉我啦,你没有去看它对不对?”阿雷指了指雷纳萨。
“胡说,我怎么没有去看它!”我说,“我……只不过是后来有点忙……”
雷纳萨比我想象的还要大。不知道是育兽组饲养有方,还是说小兽这个年纪就是长得快,才刚一个月,雷纳萨就已经跟一头狮子差不多大了。我不禁佩服那个瘦瘦矮矮的曼德尔还真的是有一套。
雷纳萨想要进屋,但是它的体型实在比门框要大,好不容易把头塞进来,屁股又卡在外面。我和阿雷一个拉头一个推屁股,才好不容易把雷纳萨塞进屋里。小兽很高兴,蹦蹦跳跳的,把雪水洒了一地。我这才注意到雷纳萨的屁股已经开始有些变红了,但他剩下的大半个身子还是淡金色的。
阿雷把湿漉漉的兽皮外套脱下来,挂在火炉边的衣架上烘干。我给他倒了一杯刚烧好的热水,他捧着杯子,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啊——”阿雷眯着眼睛,“冻死我了。”
“还顺利吗?”我问他。
战士组算是很平安地渡过了一个月的演习,尽管遭到了山里雪兽的袭击,但没有人受重伤。阿雷被雪兽的爪子伤到了脸,好在随行的医疗者及时治疗,没有染上伤寒。
阿雷说,安德鲁先生很看好他的战斗天赋,但是却一直在是否让阿雷参与不久之后的一次重要任务上摇摆不定。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明明做得很好。”阿雷攥紧了手里的杯子,他的手微微颤抖,杯子里的水像是风暴来袭的海面。
“是不是安德鲁老师还在担心什么?”我安慰他,“你好好训练好好学习,安德鲁老师一定会同意你加入任务的。”
阿雷突然像一头暴躁的狮子一样怒吼:“我的格斗、战术、体能和生存科目都是练习生里面的第一名!我到底还要做什么!你说,我到底还要做什么!”
他把杯子狠狠地砸在桌子上,水从杯子里溅了出来。我看到阿雷眼眶红得可怕,双手紧紧地攥成拳头。我被他突如其来的怒气吓得手足无措,到处乱嗅的雷纳萨也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阿雷如此愤怒的样子。
阿雷浑身颤抖,他把头深深地埋下。我看到一滴眼泪悄然落下,外面树枝折断发出了清脆的噼啪声。
“对不起……对不起……”更多的眼泪落下,阿雷的声音开始模糊不清。
“没事的,没事的。”我紧紧地抱住阿雷,他把头靠在我的肩上。雷纳萨缓缓起身,畏畏缩缩地走过来。小兽用嘴巴拱了拱阿雷乱糟糟的头发,然后伸出舌头轻轻舔舐他的脸。我感觉到阿雷的身体在剧烈的抖动,伴随着他强忍泪水的呜咽声。
“哭吧,别这样忍着,会不舒服的。”我揉着他的头发,就像以前那样,“这里只有我们,哭吧。”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句话。“这里只有我们。”这里当然只有我们,无论是从何种意义上来说。
纳威尔人在孤独中迁徙,这里只有我们,便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击败我们。
“威娅,你长大了,你应该知道这些事情。我想告诉你,迁徙是我们的宿命,它将我们纳威尔人紧紧地捆绑在一起。我们踏着其他族人的生命在前行,这是悲哀,又是希望。”
我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奶奶把手帕递给我,上面印着一朵彼岸花。
族人死后,兽会带着他的灵魂回到英雄城。但是他的身体还躺在风雪之中。当号角一吹响,他的另一半灵魂就会结出一粒种子。等到漫漫长冬逝去,冰雪消融,云堡逸散,春天里第一缕阳光照耀大地时,这粒种子就会扎根、萌发,最后绽放出一朵彼岸花。数百年来,这片土地上绽放了无数的彼岸花,采集者们一丝不苟地收集采摘,因为他们不能让任何一个族人的灵魂在英雄城外凋零。
奶奶把手里这朵健硕的花交给我,花蕊上盛开着热烈的火红色。
“把它交给阿雷吧。”奶奶说,“你爸爸会保护好阿雷的,就像他当年那样。他总是能保护好那些孩子。”
这还是我出生之前的事情。
那年的大风雪比以往都更强烈。怒吼的疾风吹垮了翻越山谷的铁索桥。长老会决定在附近临时搭建营地,停止前行,等待风雪平息。但是足足有五天,风雪却一点消停的迹象也没有。
狂风呼啸而过,大雪几乎快要掩埋了营地。而且最重要的是,如果继续在此处停留,那么补给将很难足够维持到族人熬过大风雪。
现在只有一条路可以走,那便是风暴谷。
相传,风暴之母斯托姆被英雄雷纳萨击伤了右眼,而后便退据风暴谷。斯托姆日夜憎恨英雄雷纳萨,憎恨这可恶的纳威尔战士。她发誓会杀死所有踏足此地的纳威尔人。
尽管这只是个传说,但风暴谷里毫无规律的巨风和随时出没的巨大雪兽确是实实在在存在的。如果族人随随便便地踏入风暴谷,那么得到的很可能是历史的终结。
战士组成立了先锋小队,他们肩负着为族人在风暴谷里开辟生命之路的使命。战士组的老师,雷,他是先锋小队的领队,那时他才大概刚刚三十五岁。他和六个顶尖的年轻战士一起进入了风暴谷。
这是一场必死无疑的冒险。雷知道自己的命运。他临行前对刚刚怀孕的妻子说,请告诉我们的孩子,爸爸会一直在这里保护它。
事情的结果比想象的要好。虽然那个结果十分残酷,但比想象的要好,事实确实是这样。
先锋小队只有两个人活着回来。他们带回来的,除了自己奄奄一息的身体之外,还有一个好消息:风暴谷里的确有一条狭长的无风通道可以穿越。
这两个幸存者里,一个没能熬过伤寒,在第二天就死了;而另一个伤势较轻,活了下来。好在这位活下来的年轻战士的伤没有触及筋骨,他恢复的很快,并成为了战士组的新一任老师。
“是雷先生救了我。”安德鲁先生说,“对不起。是我害了雷先生……”
他浑浊的眼睛暗淡无光,杂乱的红棕色头发少气无力地趴在头顶。那场大风雪又从十八年前的回忆里袭来,似乎抽干了这个男人体内最后一点温度。
“不,不怪你。”我低下头,我不知道自己到底该说些什么,“他希望你能活下来,你是他最骄傲的学生,不是吗?”
他希望与我并肩战斗。安德鲁先生说。他说,我是他最骄傲的学生。他毫不犹豫地把我选进了先锋小队,他知道这是一场什么样的任务,所以他对我说,别担心孩子,我保证让你完好无损地回到家。
“我不怕死。能和老师并肩战斗是我的荣耀。但是……但是在那个时候……如果我没有那么急躁地去出击,雷先生就不会……”
雷最后死了,他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雪兽的袭击。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把剑插进雪兽的头颅。鲜红色的血汩汩流出,像一条火红的天际线横亘在浑然一色的冰雪之间。
“我害死了你的爸爸,我不能再让你的弟弟冒这种生命危险。”安德鲁先生说。
“你这是自私!”我顾不上礼貌,冲他大吼,“你夺走了他与你并肩战斗的机会,你夺走了他成为一个战士的机会!这不算什么关心,这只不过是懦弱!是自私!爸爸是希望你能培养出更多的优秀战士,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让年轻人学会着生怕死!”
安德鲁先生把头深深地低下,他什么也没有说。火气逐渐退去,我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有多么失礼。气氛有些尴尬,我在纠结自己要不要跟他道歉。
漫长的沉默十分难熬。不知道过了多久,安德鲁先生的声音突然响起,但听起来却不似先前那般坚决有力,而像是在大风雪中摇曳的树那般飘渺不定。
“你知道这次任务有多么危险吗?”
“阿雷是你最好的学生,难道不是吗?我相信他能做到的,不管多么危险的任务。”
“但他可能会丢掉性命的……你不害怕吗?”
“他不会的。”我说,“他不会的。”
他不会的,我心想,他不会的。
“今年的霜很没力气,这不是好兆头。最近的大风雪也有日益猛烈的迹象。我们马上要抵达的山谷,那座十八年前刚刚重建好的铁索桥也刚刚被大风雪吹垮。”安德鲁先生盯着我,他浑浊的褐色眸子里流出一股哀伤,“我们要前往风暴谷,为将要到来的旅途开辟道路。”
风暴谷。阿雷要前往风暴谷。
安德鲁先生垂下了眼眸。我听到他的声音又一次响起:“现在,你还要坚持让阿雷参加这次任务吗?”
这一次,他的声音竟细小得难以辨认,像是一片雪花落在了树上。这个声音,让人很难相信出自安德鲁先生的喉咙。那更像是少年唱诗班的吟唱,或是小孩子的自言自语。
尽管这个声音小得难以辨识,但我还是听到了。我的耳朵捕捉到了安德鲁先生声音里难以抑制的悲哀。那悲哀雪白一色,正如外面那冰天雪地的世界。
当雷纳萨的额头上冒出角的时候,大风雪刚刚迎来了短暂的停息。
小兽精疲力竭地趴在羊绒毯上,发出了令人难过的呜咽声。它的额头上已经长出大概几厘米的角了。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兽长出角。我伸手抚摸那乳白色的凸起物,热热的软软的。
法梅尔老师说,这是因为兽的角还没有完全发育完成,等到完全发育完成的时候,角会变成羊羹色的冰冷坚硬的骨状物。
“那么,在角完全发育之前,阿雷是不是还有可能被救回来呢?”我把手里的薄荷叶对折揉搓,叶子渗出绿色的汁液染到我的手上,我感到手指一阵冰凉。
“你尽力了。”法梅尔老师说,“我们都尽力了。”
人死了,就是死了。奶奶这样告诉我。虽然我们采集彼岸花,虽然他们的灵魂会回到英灵殿,但他们死了,就是真的死了。
历史的尘埃会掩埋许多东西。我们活着,然后死去。我们在时间的山谷里艰难行进,而茫茫薄雾腾起把我们笼罩,我们便会销声匿迹。
“我亲爱的纳威尔朋友,我和我的人民衷心地祝贺你们完成了这次迁徙,同时也无比沉痛地哀悼和缅怀那些逝去的人,那些你们至亲的兄弟,我们最敬佩的朋友。”
千百年来的风雪,掩埋了这片土地上的无数故事。我们不知道有多少具身体沉睡在冰雪之下,我们不知道有多少颗火热的心在冰雪中冷去。
“从你们的祖先,伟大的开拓者、崇高的战士、令人尊敬的雷纳萨阁下和他的族人抵达英雄城的那天起,我们便一直为你们高尚无畏的勇气所深深折服。我和我的人民,无比真挚地感谢你们驻守北疆,为我们的商贸交流和国境平安无私奉献。”
但是我们不愿销声匿迹。我们不愿被时间的迷雾笼罩,不愿被寒冷的冰雪掩埋。英雄们会死去,但他们却不会被忘记。沉睡在冰雪之下的少年,他们有着成为英雄的梦,他们有着英雄般的心。但他们不是英雄,他们在成为英雄之前就陷入了沉睡。他们的心还火热,但身体却已冰冷。
“我想请求我的议院议员,和我们远道而来的纳威尔兄弟,一起为那些离开的亲人默哀。这里是英雄城,你们的灵魂栖息之所。在这里,你们都是英雄。”
但我看到阿雷在时间的迷雾无法抵达的山头插上了那面火红的旗帜。我看到了。不管是在茫茫风暴中,抑或是在白气缥缈里,我看到了,我看到了那面火红的旗帜,毫不畏惧地割开浑然一色的天地尽头,正指引着我们迈过重重风雪。
“真少见呢,只有屁股是红色的。”这位又瘦又高的司号者这么说。他穿着素白色的绸袍,袖口上缀着一圈灿烂的金色。他温柔地抚摸着雷纳萨脖子处的鬃毛,一边叹息着。
雷纳萨默不做声,乖顺地低着头。自从它长出了角之后,它就变得异常的安静。它的屁股和后腿一片热烈的火红,但从腹部往前就慢慢褪成泛着淡淡红意的金色,像是整一只火红的小兽有一半被洗掉色了一样。
“真的很少见呢。如果饲主能够看到的话,怕不是会哑然失笑吧。”
“他本来认为雷纳萨可以成为兽的领袖,还挺开心的来着。”
“雷纳萨吗?这倒是个好名字。”司号者说,“把它交给我好吗?我会照顾好它的,你放心。”
小兽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司号者。我对它说:“雷纳萨,去吧。乖,要听话。”
小兽从地上抬起身子,轻轻地摇了摇身上蓬松的毛发。它看着我,先是小声呜咽,最后变成了低沉沙哑的吼叫。我蹲下身子抱住雷纳萨。小兽把脑袋紧紧地靠在我的肩膀上,就像阿雷经常做的那样。
奶奶告诉我,爸爸的确保护了阿雷,一棵一臂粗的树无缘无故地就折断倒下,刚好砸中了一只往阿雷身上猛扑的雪兽。但是风雪越发急促,周围的白色也越发浓郁。小队失去了视野,错杂的风声也让他们无从辨别雪兽将会从何现身。白色的雪兽融入了白色的空气,危险潜伏在每个角落。
阿雷能从风声里听出雪兽缓慢的呼噜声。安德鲁先生让阿雷和他背靠背,其他队员紧跟在左右两侧,缓缓地向前推进。
那只置阿雷于死地的雪兽,阿雷其实听到了它,也成功地用剑挡住了它。但就在战斗激烈的时候,另一头雪兽缓缓地从阿雷背后的雾气中现身,漏出獠牙,嘴里喷出热气。
安德鲁先生首先察觉到这头新敌人加入了战斗,但却为时已晚。这头雪兽已经向激战中的阿雷挥去了爪子。庞大的利爪裹挟着死亡向阿雷冲去,然后毫无悬念地击中,插入,再拔出。肉体沉闷的爆裂声在呼啸的风中仍然清晰可闻,火热的鲜红色喷出,在雪地上留下触目惊心的色彩。
阿雷意识到身后发生的这一切时,他用一个战术移动动作的转身机会,看到了令他震惊的一幕:胸口上有着巨大窟窿的安德鲁先生正在用尽全力去把剑插入雪兽的头颅,然后如一堆乱糟糟的衣服那样毫无力气地滚落,瘫倒。
而就是这短暂的分神,让他的动作滞缓了一点。雪兽的爪子划过阿雷的腹部,然后同样火热的鲜红色在地面上晕染开来。色彩相互糅合,难分你我。
安德鲁先生伤的太重,以至于他什么嘱托都没能留下来。阿雷在战地医疗者的处理之后还能勉强行走,他带着队友们继续推进,终于找到了能够穿过风暴谷的长长的冰洞穴。然后他便倒下,在那里陷入了疲惫的睡眠。
这段等待并没有很漫长。我的想象刚刚进行完,司号者便从他的工作室出来了,手里拿着一支精致的号角。
他把号角递给我。号角比我想象的要有分量,而且不知道是因为制作时受热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号角表面仍然留着温暖的触感。
“英灵殿希望你回家,我的纳威尔兄弟。”司号者双手合十,低头对着号角低语,“伟大的战士雷纳萨会为你辟开风雪封锁的崎岖道路。在号角的指引下,愿你重新踏上漫漫征程。”
吟诵完毕,他抬头看了看我,对我点头致意。我也向他致谢,然后沿着来时的路退出了英灵殿。
奶奶和妲雅正在殿门口等着我。月亮高悬天空,原来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了。清冷的月光透过同样清冷的冬日空气洒下来,我手里的号角闪闪发亮。
奶奶张开双臂和我拥抱,我第一次感觉到奶奶原来这么瘦小。她把那块刺有彼岸花的手帕递给我,我才意识到原来自己已经泪痕斑驳。
妲雅乖顺地跪下前腿,我把奶奶扶上妲雅的后背。大风雪过后的空气格外澄澈,月光给视野笼上了一层寒意料峭的轻柔。
远方,不知何处,偶尔长长地吹起一声号角,曲折婉转,拖拽出久久不散的回声。
奶奶坐在妲雅的背上,眯缝着眼睛,突然朗声用古老的方言腔调唱起那首纳威尔歌谣:
“我的兄弟,你将去往何方。
为何你不知疲倦,为何你漂泊流浪。
啊!这是我的宿命。
当秋日离去,风雪降临,南方号角吹响。
我是风雪降生的纳威尔儿子,
我是皈依夏日的纳威尔儿子。
啊!这是我的宿命,这是我的宿命。
我还在流浪,请不要把我遗忘。”
一阵冷风从北方吹来,妲雅的鬃毛整齐地随风摇曳。奶奶的声音沙哑低沉,周围号角声先是稀稀疏疏,而后一声,又一声,在这片土地上徐徐铺开。
我看到一滴泪落在手中的号角上,但我不知道是谁在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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