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遇到那只羊时,我正躺在长长的铁轨上。冰凉的枕木和砾石硌得我脑袋疼。我脸朝上,看着十月底的天空。立秋之后天高云淡,一缕一缕的云像是浸湿在水里的卫生纸。
这个比喻不是很漂亮,我这么想。但是我的生活似乎就是这样,只剩下卫生纸,一点也不漂亮。
卫生纸。他们说,作品往往能折射出创作者的现实生活。若果真如此,那么我的作品应该也如同卫生纸一令人生厌。我用卫生纸写就的赞颂卫生纸的诗歌,最终也会沦为卫生纸,被更年期的中年女人拿来擦拭盘子上的油污,被平庸的秃顶男人拿来擦干手上的水渍,被疯狂的三岁小孩拿来擦鼻涕擦口水。
我寄愁心于诗千行,他们则要寄油污洁癖和鼻涕口水于卫生纸。我的生活就是这样,终日被惨白如绸的卫生纸包裹。女人料理家事总会“欻”地扯出一大截卫生纸,男人洗完手也会“欻”地扯出一大截卫生纸。三岁小男孩没有成人一样的力气去潇洒地扯出卫生纸,他只能艰难的用一只手压住纸巾盒,另一只手笨拙地往外面拉扯。纸巾摩擦塑料盒边缘发出漫长的“沙沙“声,小男孩再手脚并用把纸巾扯断。让小男孩骄傲的是,他每次扯出的卫生纸长度总能远远胜于成年人,为此他总会把卫生纸再撕成碎片,向空中抛洒充当礼花。
卫生纸惨白的碎片飘落在我的书桌上,飘落在我的椅子上,飘落在我的日记本诗集和稿纸上。
当小男孩燃放出的礼花印上了我的笔迹时,我终于明白历代文人弃笔从戎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
更年期的女人被繁琐的杂事搞得神经衰弱,小男孩的哭闹让她愤怒。“不就是撕了点东西么,用得着这么激动?”她斥责我的小肚鸡肠。“我整天累的要死要活,你就不能替我着想?你看好你弟弟他还会撕你东西?”女人末了还嘟嘟囔囔地为这场戏剧冲突添上完美注脚:“老大不小的人了整天不干事。”
女人抱起小男孩轻声哄着,小男孩的哭闹渐渐平息,只剩下有节奏的啜泣声如重读音节一样出现在诗句中。小男孩涕泗横流,亮晶晶的水痕爬满整张通红的脸,女人伸手要去扯卫生纸为他擦干泪水,但卫生纸离她太远。
“去扯点卫生纸来给你弟弟擦擦鼻涕。”女人命令我。她是明察秋毫的将军,我的犹豫不决比她看得一清二楚。“赶紧的!我还得去做饭!”我知道我非抽不可了。我的手颤抖着去接近茶几上的亮绿色的卫生纸盒,纸盒口露出一截颓唐的纸,与之成鲜明对比的是纸的边缘狂放不羁,像是磕过药的嬉皮士。
我深深地咽了口口水,深呼吸,闭紧眼睛,胆战心惊地去接近纸盒。
卫生纸的触感像是一条在蜕皮的蛇。
我下定决心鼓足勇气开始撕扯。
卫生纸摩擦塑料纸盒发出“欻”的一声,我冲进厕所开始呕吐,中年女人抱着哭闹不停的三岁小孩在原地骂骂咧咧。
这是纠缠了我一生的梦魇。说一生到有些夸张,我才刚十七岁,不过考虑到滚滚驶来的南下列车即将在三十分钟后把我带往遥远而平和的异乡,我想断言一生在此时也不为过。我不清楚这种情节是否真的有发生过,但它真实得让我害怕。哭闹的声音、耳鸣、碎裂的纸片、空气中弥漫的卫生纸的特殊气味、女人身上的油烟味、塑料纸盒的反光,最重要的,还有卫生纸那令人恐惧的触感和汹涌而至的呕吐。种种意象交织起来就变成了现实,我似乎嗅到了空中弥漫的卫生纸的特殊气味,耳畔似乎还萦绕着卫生纸摩擦独有的沙沙声。
气味越来越浓,声音越来越近。我感觉自己心跳加速,冷汗从梦中汹涌而来漫上铁轨。我告诉自己要忍住,还有二十七分钟列车就会到站,我要做个准时的人。
我感觉眼前的天空正如万钧一般地向我压来,漂浮在空中的卫生纸咄咄逼人。我闭上眼睛,等待大限将至。
“让一下小哥。挡着我了。”
但我只等到这样一个毛茸茸的声音。
我扭过头向声音穿出的地方看,那里是一只羊,嘴唇跟着下颌的咀嚼一起扭动。
我随即把头转向另一边,想看看刚才到底是谁在跟我说话。毕竟一只羊,如果一只羊会说话,那么这个世界上还真没什么破事是不能发生的。
另一边什么也没有,只有空荡荡的铁轨向着空荡荡的远方无限延伸。我眨了眨眼睛,声音又从背后传来:“喂,挡住我了。”
我又把头转回去,像是呆滞的木偶。那就是只普通的羊,说不清是绵羊还是山羊。但它会说话,我这么想,但他妈的它会说话。
我咽了咽口水,劝自己,列车还有二十五分钟就要到站,没什么事情再值得我恐惧。
“让一让啊!”它似乎有些着急了,又似乎没有,它的唇还是冷静地顺从下颌一起扭动。我没有动身子:“我在等我的列车,它很快就到站了,我不能给你让空。”
“真讨厌。”羊这么说。
我又考虑了一下,还是决定要变得友善一些。所以我艰难地翻过身子,腾出空给羊。
“你来吧。”我说。
羊并没有想我表达感激,它毫不客气地走到我刚才卧躺的位置低头咀嚼。我看不到羊在吃什么,所以我问:“这里有草吗?”
“这里没有草。”答案紧随着问题,一同从我口中溜出。
这里当然没有草。这里只有砾石、钢铁和枕木。这是工业时代的作品,大机器生产出任何东西,铁轨、跑在铁轨上的火车,还有卫生纸。小时候男人曾带我去过那家卫生纸厂,那是一个奇妙的地方。我还能清晰地记得我坐在厂长办公室的那把皮椅上往窗外看,不过我什么都看不到,只有闪闪发亮的光点在斜洒进屋的阳光里纷飞盘旋。
我是为何什么都看不到呢?有关这部分的记忆早已斑驳,这成了我的生命哲学中亘古不变又无从解答的基本问题。
工业时代否定一切自然的美学,因为比起前者,后者显得过分的天真和纯朴。就如同更年期的女人否定青涩的少年一样,铁轨否定青涩的草,卫生纸否定青涩的诗。这里当然没有草,我清楚这一点。如果这里有草的话,我便不会躺在这里等着列车带我离开。
我等待着羊给我回答,但它默不作响,只是一直在奋力地咀嚼。我感到愤怒。这不公平,我为你翻身腾出空间,我也理应得到你的回答。我想向羊表达我的抗议,但我又无能为力。我无法起身去反抗这些沉默。
我用充满仇恨的眼睛紧盯住天空,期待以此来宣泄我的愤怒。但这丝毫没有任何效果,卫生纸般的云还是慢悠悠地漂浮如常。风从难以名状的远方吹来,羊咀嚼的声音像是远方的海浪在起伏。
海。到哪里可以看到海呢?我不知道。我记得我似乎是看过海的,或者说,我确实是看过海的。海的回忆模糊地存在于我逝去的漫长时间中,但它模糊得已不成样子,像是被来自干涸多难的人生中的飞沙掩埋的湖,变成了一个诡秘而难以求证的传说。我问过中年女人关于海的事情,但得到的总是语焉不详的回答。我们是不是去过海?“好像是吧,你四岁那年一家人去过海边。”当时是怎么样的呢?“记不太清了,那谁能记得啊。”
我用海蓝色的笔写过一首关于海的诗,“八十里热风带走一片海,南下的绿皮车带来滚滚山涛与沙漠。“我不知道这首诗在隐喻些什么,它忽而出现在我的脑海里,被远方渺茫的咸咸的海风裹挟着飘来。海在这一瞬间变得格外的清晰,我甚至能看到蓝色的海浪在眼前涌动。但那是海最后一次以这么具象的形象出现在我的印象中,而后在我写下这行诗之后,它便倏尔抽象成什么都不是的一个字而消失了。“海”,这是一个字,也就是说它什么都不是。
那片海终究也像幻觉中洒出的一滩水一样,被一堆卫生纸洗得干干净净。海蓝色的诗终究被也被三岁小孩撕掉,然后随之而来的争吵和哭还有被训斥,最后还是以卫生纸擦掉鼻涕和眼泪为结尾。所有的故事都会被卫生纸结束掉, 这种剧情压抑的让我想哭。但我不能哭,因为我知道流下的泪最后还是会被卫生纸擦掉。我在用无所谓的努力去捍卫自己无所谓的尊严,没人能听得懂我的话,也没人能看得懂我的悲伤。
我恨那些与我毫不相干的人,正是他们的毫不相干才使得我被卫生纸缠绕窒息。如果没有人买卫生纸,那么男人的厂子就会倒闭;如果男人的厂子倒闭,那么我的生活里也一定不会有用之不竭的卫生纸。
“喂,”我对羊喊了一声,“你能理解我现在的心情吗?”
“可能吧。”羊漫不经心地回答我,“如果你不告诉我你在想什么的话,我就能理解你现在的心情。”
“可是如果我不说的话,你又怎么会理解这些事情呢?”
“我怎么知道,我只是一只羊。“它的咀嚼没有停止,”我只知道要吃东西。“
”你到底在吃什么?“我问它,”这里除了石头和铁之外什么都没有。“
”你为什么不自己起身看一看呢?“羊说,”你明明自己长了眼睛。“
天空的云飘的更远了一些,列车还有十分钟进站 。我应该有时间起身看一看,不过起身看一看而已,我想。
我很艰难地从枕木上抬起身子,坚硬冰冷的铁让我浑身发疼。
“你起来了。”羊低着头默默地吃着东西,但在我看来它似乎只是在舔什么都没有的砾石地面。“能不能让一下,我看看你到底在吃什么?”我问它,“你看嘛,我都已经为了你起来了。“
”给你看一下吧。“羊摇了摇脑袋,身上的卷毛被风吹得轻盈地摇摆,”但你不是为了我才起来的,你是为了你自己。好奇心或是什么东西。“
”还好吧,你是绵羊吗?“我跟它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羊把头移开,砾石地面上是一大条白色的物件。
卫生纸。
风在此时停滞,空气让人窒息。随即我感到地面在震动,从远及近,最后连停滞的空气也跟着在震动。隆隆声从远方传来,羊抬头望向北方铁轨的尽头,它的毛跟着空气在微微震动。巨大的声响伴随着强劲的气流冲击而来,羊抬头向天吼叫,声音颤抖不止。羊的叫声本来就会颤抖,但在钢铁洪流冲卷而来的此时,这更像是完整的战吼被外界因素所打扰而成的另一种声音。一股墨绿色迅速在我身旁充盈,巨大的气流席卷而来,卫生纸被一瞬间卷起,随即消失在墨绿色之中。
”我都没得吃了。“羊转身看着我,”活着感觉还好吗?“
”这是…卫生纸?“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或做些什么。我错过了我的列车,按理说我应该已经搭上了列车离开了,但现在站在我面前的是一只吃卫生纸的会说话的羊。
”如果连你都不确定的话,那么我怎么敢说它是卫生纸呢?“羊用前蹄轻敲铁轨。
“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别紧张,按照计划,你的生命会在十分钟之后才结束。列车早来了,但这不能影响你的计划。这十分钟在计划里你就是活着的,不管你十分钟之后会怎么样,但现在没必要紧张。“
“这是…卫生纸?”
羊小跑过来用角顶我。说实话,它的力气实在够大,我几乎是毫无办法地跌倒在地。
“你是听不懂人话还是怎么的?你真的是人吗,不会是狸猫精吧?”
“你才是狸猫精呢!哪里有会说话的羊啊?”
“我很好奇。我见过许多人。在这条铁轨上,在那条铁轨上,我见过好多人。他们心里流出了好多东西,有的是钞票,有的是面包,还有的是许多枚戒指。但你,心里流卫生纸出来,这倒是蛮奇怪的。”
我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口,完完整整什么都没有,白色的衬衫还是洁净如新。
”不用看了,你的列车已经开走了,我也没得吃了。“羊说,”说你奇怪,是挺奇怪,不过我还挺喜欢你。至少卫生纸比钻戒好一些,吃了那些东西连过好几天还拉些亮晶晶的东西出来。“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如实承认,九分钟以后我的生活就要结束,那时候我就再无存在于此处的合理性,我必须珍惜这些时间。
”无所谓你听不听的懂,就像我也听不懂你的故事是什么,听不懂为什么卫生纸会一定要让你躺在这里。“羊说,“但我九分钟之后就要离开了,那时候你的生命对我来说就已经结束了,我不能留在这里与你交谈。如果有什么话,现在说吧。”
我沉默不语,天空中卫生纸状的云已经飘得很远,只留下短短一截从远处森林的边缘露出。我不知道该不该向羊解释这些事情,我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这些事情。为了卫生纸而赴死的确荒诞得可笑。
“我不知道该不该说这些事,对不起。“我从地上坐起来,随手捡了两块砾石在手里把玩。
”没关系。“羊轻巧地走到我身边跪坐下来,”你说了我也不乐意听。我只是一只羊,我听不懂你们的故事。我只知道你们的胸口会流出各种各样的东西。“
”非死不可吗?“它抬头看我,褐色的眼睛闪闪发亮。
”我…”我试图把两块砾石紧紧地捏在一起,但稍有闪失它们就飞了出去。“我想大概是的,我没有办法躲开这些卫生纸的东西。“
”我还蛮奇怪的。我是说那些卫生纸什么的。你说说看,我会认真听的。“
我拍了拍手上的灰尘,砾石在指肚上硌出了小小的凹痕。我眯起眼睛往铁轨的尽头望去,轨道在远方收缩成什么都不是的灰色小点。列车早已远去了,有人搭上了这班列车,可是我没有。我似乎嗅到微茫的海水气息从回忆干涸的角落飘来。
如果,我是说如果,生活若能变得更加戏剧化,我在此时此刻理应获得一个良好安排的转折。回忆理应在这里复苏,而悲剧元素也理应在这里得到反转。我的写作技巧向我揭示了生活粗劣的某个角度,我感到有些悲哀。是啊,连会说话的羊这种虚妄的意象都出现在现实生活中,为何我期待许久的那个本可以拯救我的反转却没有出现呢?
我有种强烈的预感,如果我现在向羊倾诉一切,我会得到某种救赎。它会吃掉我心里塞满的那些卫生纸,假使这般,我便能得到充满文学性的新生。
此时,我的生命的合理性还剩五分钟。
羊褐色的眼睛盯着我,它的嘴唇还在弹动,像是在反刍刚刚吃下的食物。
“要告诉我吗?”羊问。
要告诉它吗?我想。
海的气味越来越浓厚,天上那条卫生纸状的云飘的更远了,已经完全消失在森林的尽头。阳光无所保留地倾泻下来,钢轨闪闪发亮,空气中漂浮的微小颗粒在无休止地运动着。
我想起了厂长办公室的那扇窗户。那时的我到底是为何看不到外面的东西呢?这个困扰了我许久的问题似乎在此时有了一个可能的理论。
似乎有这样的一种说法,本维度内难以辩明的问题,对更高维度的文明来说则显然得愚蠢而可笑。我有些欣喜,欣喜于我敏锐的直觉得到了证实。从见到羊的第一眼起,跃然于脑海的揣测,便是这只羊或许是来自高维度的投影。维度的变换带来了崭新的可能,此刻我才明白,愈发鲜活的海的气息不过是顺带被唤醒的边角料,真正越发清晰的是厂长办公室的那扇窗户。那扇沾满卫生纸纸屑的窗户。
窗户背后是一面墙,阳光仿佛墙不存在一般地穿过它射进屋内。我亲眼目睹了生活破绽百出的一面。
卫生纸、隐约存在的海,违背物理规律的办公室、不合情理的羊。
我该不该向羊倾诉这些事情呢。
我感觉嘴唇有些发干。我舔了舔嘴唇,直起身子盯着羊闪闪发亮的眼睛。
“你真的会说话吗?”
羊似乎很不解地看着我,它没有回答。风从难以分辨的方向吹来,羊软绵绵的卷毛微微摇动。
我看到它张开了嘴。
“咩——”声音颤巍巍的,仅此而已。
这是在我的生命即将失去合理性的最后1秒里发生的事情。
我挪了挪胳膊,让头枕着更舒服。羊乖巧地伏在我的身边,它还在反刍刚才的食物,上下颚用力的咀嚼发出好听的吧唧声。
列车还有十分钟就要到站,这是我要赶上的那班列车。
风又一次不厌其烦地吹来,细小的砾石开始滚动,发出密集的沙沙声。一张白色的柔软又轻薄的东西被风吹到了我的脸颊上。这是一张卫生纸,如果连我都不知道这是什么的话,这个世界上大概不会有人知道了。我没有伸手去拿开它,因为全无这种必要。我能记得列车通过时把它卷去什么都不是的地方,而今它又从什么都不是的地方返回,用柔软的触感强硬而不容置疑地证明过去发生的所有事的真实性。
真实与否倒也无从考究,作为一个创作者,我相信真实性中蕴含着的虚构性同样有着强大的力量。
就像我现在在做的,用一场虚构的宏大的死亡来撕破缠绕生活令人窒息的那些卫生纸。我虔诚地期待着它会如我所愿产生宏大法力,但这也无从考究。因为这毕竟只是我搭上列车之前发生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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